青梅竹马竹马(八)

    陆绥浓密的长睫被泪水沾湿凝重,一缕缕如同线描。他正凶狠地从下往上地迫视着魏元鹿,嘴巴紧闭着。苍白无比的脸上唯有眼尾和鼻唇晕开的红色。

    “恭喜你。”陆绥听见自己沙哑地说。

    “但我是不会叫你嫂嫂的。你休想。”他的声音像有裂纹的瓷器,从缝隙里颤抖。

    “什么啊?”魏元鹿迷惑地皱眉,“为什么叫我嫂嫂,你喜欢这样玩?”

    陆绥不再说一句话。魏元鹿心想,他又在演什么小剧场呢?她眯着眼睛靠近,让少男那双乌黑过大的瞳仁充斥满令人流泪的日光,几乎不能呼吸——

    然后她趁其不备,夺过陆绥手中的书,转身跑远了。

    陆绥一怔,下意识就去追。可他永远是追不上她的,元鹿的体力不需质疑。她轻轻松松就跑到了陆绥院子里的湖边,看着陆绥喘着气狼狈追过来的身影,忽然朝他一笑。

    陆绥心里突地一下。

    元鹿带着书直接跳进了水里。

    扑通一声,陆绥心脏停摆了,大脑嗡一下空白。他摔倒在地,几乎想也没想地爬起来,又跟着落进了水中,可是他水性不佳,挣扎几下就往下沉了。呛了几口水之后又往上浮,就在一浮一沉之间,陆绥眼前渐渐模糊,四肢也没了力气。

    然而过了不知多久,也许一刻,也许一瞬,他身子忽然一轻,有人将他带出了水,又重重地拍他打他,按他的胸口。陆绥意识醒转过来,转身趴伏在地上,几乎要咳出血一般将口鼻中的水咳了出来。

    良久,喉咙嘶痛不已,眼前更是时清时晕,他努力眨了几下眼睛,才重新看清了那个笑嘻嘻的没心没肺的少女的脸。

    此时的陆绥长发黑纠纠湿透,宽大的衣服也贴在身上,满头满脸都是滚动的水珠,分不清是眼泪还是湖水,脸色阴沉得可怕,几乎和水里爬出来的水鬼毫无差别。而他就这么死死地盯着元鹿,元鹿早就习惯了,一点不惧怕。

    “现在可以说说为什么了吧?”

    这孩子吃硬不吃软,非得吃点苦头才行。

    陆绥胸膛起伏,从痛得不行的喉咙里发出一声不像人类的、沙哑的鸣吼,像是绝境中小兽的怒意,又和哭泣无异。这是陆绥此生中最狼狈的时刻,而他知道有魏元鹿在,这样的时刻决计还会有很多。因为遇到她,陆绥总是会遭殃,而他却孱弱得毫无办法。

    她说过,人的身体会辞旧迎新,会更新代换。可无论他怎么生长,无论换了多少个陆绥,还是会被太阳的日光照成一滩烂泥。

    陆绥扑上去,湿淋淋的头发缠在她锁骨上。他拽着魏元鹿的领子,用哑得如同粗粝砂石一般地命令她:

    “你不许和二兄、不许和任何人——你不许——不许和别人成婚。”

    求你了,求你。他什么都没有,做什么都没用,唯有哀求。

    他绝望地抓着滚烫的太阳。

    “为什么呀?”她问。

    少年颤动着,发出如同冷笑、抽噎、哀鸣一样的声音,然后狠狠咬上了她的唇。

    “因为我讨厌你。”

    ——

    “嘶,你是属狗的吗?”

    这句话又戳中了陆绥的某个点,因为在陆家属狗的另有其人。

    “好的,我记得你属蛇好了吧。”元鹿放下擦血的袖子,在陆绥湿哒哒凉森森的目光下改口。

    两个人形容俱是狼狈不堪地相对而坐,都没想起去喊人。元鹿是不在意,另一人便是私心。

    “别多想了,议亲什么的还早着呢,都还没定下来。”

    “况且……你放心。”况且你已经是玩家选中的竹马啦。

    元鹿给出承诺,这时的她还有自信掌握全局,不考虑未来的变量。

    “嗯。”陆绥垂头,闷闷应了一声,凉风吹过来开始后知后觉地失力。可看着元鹿的笑脸,他今日惶惑不安了一整日的心突然就定了下来。

    尽管她什么都没有明说,但陆绥的心因为她的几句话而缓缓填入了重量。

    “我先回去了,你也快把衣服换了吧。”

    陆绥已经没了什么想再问她的东西,可看着元鹿依旧活力离去的背影心中还是涌起波涛般的不舍。他站起身,却突然对上元鹿回头的目光,猝不及防被她黑亮的眼睛捉住,浑身一悚。

    “这么看着一个讨厌的人做什么呢,阿丛?”

    陆绥咬牙忍受着,忍受着她的嘲笑和自己的软弱酸涩,他已经定定地凝望着她,就好像小时候看着元鹿在弓场上的身影一样。

    元鹿没等回应就走了。陆绥捂着心口缓缓弯下身,唇角因为她而轻轻牵动。

    陆佑看见魏元鹿的时候,便是她这幅又狼狈又高兴的样子,眉头一皱,先开口便道:“你这是怎么了?像什么样子?不知道叫人吗?”

    一边急急转头吩咐下人拿来衣服烤炉,牵着她就往内堂走。

    “啊,我走的路太偏了,没遇到人。”元鹿答。

    陆佑知道她从小身子壮又灵巧,很会抄近道绕路。他先是叫人带她去换了衣裳,又把一层厚褥子披在元鹿身上,面前放好了火炉,确定她身上烤得暖暖和和了之后,才撩了下摆坐在她对面。

    “好了,说吧,怎么弄成这样的?”

    而元鹿却不回话,一味瞪大眼打量他,半晌才感慨道:

    “二哥哥,你变了好多哦。”

    陆佑还穿着出门的衣服,深衣锦袖,依旧是琳琅香玉的华美配饰,头发被整齐束进玉冠,露出已经是青年模样的俊美脸容。眉目漆黑,唇色浅润,俨然一个贵族高门美公子。

    陆佑轻哼笑一声,松散了那副操心的样子,斜眼道:“变了?”

    “首先,你现在变得很好看。”元鹿一本正经,出口第一句话就搞得陆佑无法再维持无懈可击的姿态,若是喝水可能都会喷出来。

    “若是我不认识你,看见你这幅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样子可能还会心动一下下。”

    “花枝招展……?”陆佑迟疑,又心下细微不悦,她这话的意思就好像不愿喜欢他。

    “其次,你变得很会照顾人。”元鹿给他鼓掌,“这是我第一次发现你很像个兄长。”人上班了经受社会毒打了就是不一样。

    陆佑又浑身不自在,没人用这种姿态正式夸过这种微不足道的地方。这不是最简单的事么?而且母亲生病后,他经常躬亲侍疾,诸事做多了也就熟悉了。

    “还有呢?”他似笑非笑,等着听这丫头嘴里还有什么象牙,几乎从“陆舍人”又变回了那个无法无天的陆佑。

    元鹿裹紧身上的被子:“还有……你刚刚见我的时候,说话的口气好像陆伯伯哦。”

    陆佑实在地愣了一下。他垂眸看着火炉中的石火,拿起火箸拨弄两下,无话可说。

    好在元鹿话很密,她分享完自己的发现后就接着回答最开始的问题:“我刚刚在院子里玩来着,不小心掉进湖里头去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真是……”陆佑想说教几句,可出口就想到了元鹿刚刚的话,不自觉便将话限回口中,只是叹了口气。

    “对了陆佑,还没庆贺你加冠呢,这只簪子是送给你的。你现在可真是一只厉害的小黄狗呀。”

    陆佑接过她手中的玉盒,打开拿出那只形状古朴的簪,抽出,不轻不重地在裹着被子的少女额头上敲了一下。

    “没大没小。”

    “你小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,黄奴。”

    元鹿心情还不错。但原因说了陆佑也不懂。在这个无法查询好感度的游戏里,刚刚陆绥的发癫小插曲难道不正是她已经走入了这条线的证明?就是因为在意才会奇奇怪怪的吃醋吧?加上母亲的议亲小事件,这条青梅竹马就是妥妥的完美结局。

    很好很好,形势一片大好。

    陆佑看着元鹿,知道再和她争辩下去会得到“名字取了就是给人叫的”“既然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”种种歪理。没人能说得过魏元鹿,和小时候一样。

    随着陆佑性子逐渐稳重,帮家中分忧,他和以往的许多同窗便渐渐淡薄了联系。那能说得上是友人么?又或许只是一时的因缘际会。他懂得了分离的道理,正如所有人都该明白的一样。

    那元鹿呢?她是大姐的忘年交,是自己少时的玩伴,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妹妹。陆佑对她再熟悉不过,但这种熟悉也该是有限度的。她和大姐毕竟同是女子,和自己不仅隔了几岁也隔了女男之别,但……

    当面对元鹿本人的时候,就能感受到她身上那种独特的力量。她笑盈盈如同鹿般的眼中,倒映出的是始终如一的模样,她是一阵从未更改的风。

    上一次和元鹿见面还是在数月前,陆佑本以为她们会和别人一样带上生分、尴尬和拘谨。可元鹿不会让人这样。只要见到她就会明白。

    世事磨砺,岁月流水,庸人为之割痛断腕,却都无法让这阵风变了色彩。

    她还是那么让人羡慕。

    ——

    陆佑回房时遇见了小弟,脚步有些匆匆,面色异常苍白,眼睛望着什么人的方向。他看到了不免关心几句:“阿丛,你还好么?”

    陆绥站定,恭谨垂颈,又抬头问道:“二兄,你看到她了么?”

    “她?”陆佑不知道弟弟问的是谁,可仿佛心有灵犀般猜到,“你说元鹿么?我送她回去了。你寻她何事?”

    陆绥的动作一下子慢下来,慢吞吞地吐出一个“哦”,并不道明来意,只是握紧了手中的暖炉。

    陆佑再仔细观察,发现陆绥的睫毛、鬓角有些湿湿的雾气,指甲也像是冷到了似的发紫。他回想起刚刚元鹿的模样,心下不知为何就觉得,元鹿掉进湖里的事情和眼前的陆绥有些联系。弟弟手中的暖炉,或许并不是给自己的,而是准备送出来给谁的?

    他细心留神,却并不说出口,只是嘱咐弟弟:“别着凉了,回去烤会火吧。”

    陆绥倒是很乖顺地回转了。他这个弟弟虽然不爱说话、心思敏感难猜,好歹听话还是听的。

    可陆绥脚步在地上蹭过两下,又转身回望,正逢上陆佑打量的目光。他直直地望进去,道:“她可有和二兄说什么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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